“韩江？谁？”生分、疑问、到处探访，这就对了，和99%心情诺贝尔体裁奖的中国东谈主一样，年度获奖者的名字一公布，我也急匆忙忙地去通达官方或非官方的信息，看韩江是何许东谈主也。韩国东谈主，女东谈主，写演义的东谈主，1970年生东谈主……

过了5分钟，当有东谈主把汉文版《素食者》的pdf发到我所在的微信群里，连带着别东谈主写的几句短评时，我忽然不想心情了。我料到，韩江写的不是一堆pdf，不是一堆epub，她写出的不是一个个手指头碰一下就能通达，再碰一下就能关掉的数字化的文献。咱们不错用最快的速率关掉一个正在阅读的作品，或者一段在看作品之前已过眼的短评，然后随口告诉其他东谈主：噢，她即是写××题材的……

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单体裁奖是一个“事件”，一个干豫顷刻后就鲜有东谈主提的event，而且意味着，“体裁”一词自身也成了体裁奖的相近，像一个迫不及待的pdf一样，只求东谈主们的“触及”——既然通达它和关闭它皆如斯松驰。

客岁的获奖者，挪威作者约恩·福瑟，天然亦然一个很生分的名字。但音讯一出来，咱们的感受是：早该意志他了，早该料到他了，他在戏剧界是如斯架海金梁般的东谈主物，看过他的戏的东谈主如斯之多……本年，韩江一获奖，咱们随机“练习”起来：原来她依然获取了那么多的海外招供了，原来她的作品早就得到如何如何的高度评价了……这些“早该如斯”，皆是拜数字时刻、互联网传媒时刻所赐，咱们被蜂涌而至、顺手可取的配景信息归并，咱们被迫“获悉”这个，“获悉”阿谁，咱们不仅（至少自认为）知谈了韩江是如何的作者，而且还知谈了她是第18位获诺贝尔体裁奖的女性。

“相近”泛滥。咱们脑子里被种满了草，咱们只是嗅觉我方“懂”得太多，却莫得料到这些拚命想要钻进你脑子里的东西会如何改变你，比如说，也许会让你抑郁。韩江是个生分的名字，为此咱们被喂以一个个标签，以便意志她，不外，从她的标签，从获奖带出的浩大“相近”，也不妨插足若干很特意味的话题。

第18位女性——然后你很快就晓得，这18东谈主中的9东谈主，皆是在本世纪头二十三年里获取的，比如2004年的获奖者耶利内克，比如2007年的获奖者多丽丝·莱辛。越晚近越多：从2013年艾丽丝·门罗获奖，到韩江，12年里共有6个女获奖者。这天然阐明了变化：女作者（或按照某种更妥当扩大传播影响的说法：“女性写稿”）“被看见”了，“被疼爱”了。或然如斯。但是，身份政事也成为一个过于凸显的事实：“女性”被强调了，此外还有国籍。

在20世纪的100年里，女性获奖者只须戋戋9个东谈主，而且起码有一半依然被渐忘。谁还会去读1928年的获奖者、挪威演义家温赛特的书？1945年获奖的智利诗东谈主米斯特拉尔，她又写过些什么？还有比如1938年获奖的赛珍珠，这个案例，到刻下一直被四肢诺奖评委们“狂放”的证明。

然而，咱们不成因此就贸然对体裁奖示意慢待，咱们应该看到，在她们的获奖中，在她们的名字被念出时，她们的性别乃至国籍是不迫切的，迫切的是她们是体裁写稿者，是“体裁”领域的东谈主，她们跟男作者一样，皆在书写一些全东谈主类的命题和窘境。

上世纪的女性诺奖得主们

回看百年前的获奖者时，可见的险些皆是作品，作品中的情节、想想与作风是对那时的社会配景、时间配景的复兴，而作者的诸多身份标签则险些是无用去细心也不易被细心的。好多作品显得衰落，以咱们本日的习尚难以下咽，然而授奖的“社会效应”，只需稍多细心，就不错看得了了。

1909年，第一位获取诺贝尔体裁奖的女性作者、瑞典东谈主塞尔玛·拉格洛夫，她的《骑鹅历险记》诚然如今依然盛名，不外，倘若以“儿童/青少年体裁”来界说它，就失之通俗了。通达这本演义，你不错看到瑞典的壮好意思山川，不错看到北欧的民间外传，不错读到悉心构想的寓言情节，不错看到拉格洛夫关于诸如接触、疾病、谈德、儿童等最首要的社会问题的恳切心情。

《骑鹅历险记》

[瑞典]塞尔玛·拉格洛夫  著

浙江文艺出书社·大星文化 2018年4月

拉格洛夫是个号称泛爱的社会步履家。她参与和推进的一些独创性的业绩，影响了百年来的全国。比如，她是世纪之交女性和儿童权益保护最积极的推进者，在1900年参与发布了“儿童的世纪”宣言，明言“童年”是每个东谈主东谈主生的一部分，不不错被强抢，不不错把儿童只是看作是成东谈主的谈判阶段，而要让儿童有享受童年的权益。这个不雅点，在《骑鹅历险记》里有再明确不外的发扬：尼尔斯的父母即是拿尼尔斯当一个家里的帮工来看待的，压根不知谈孩子有他我方的全国。

此外，在20世纪初，欧洲阅历了一段勤恳的“长和平”，拉格洛夫殚精竭虑地想考，如何让和平赓续下去，她在书中写了动物畅通会的情节，写了一只恶狐狸违背游戏顺次，后果被其他狐狸结果的情节，这么的构想，是为了呼应现代奥运会的创建理念，即用竞技游戏来促进和平，张扬东谈主类形体的才调，根绝大范畴接触重燃的可能性。

至于1938年的获奖者赛珍珠，她的“时间选拔”的属性就更为昭着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是西方全国的东谈主文学问分子对东方最为惘然、最渴慕了解的年代，身为好意思国东谈主的赛珍珠，写的恰是中国农民的故事。如今，早已“过气”的赛珍珠，只是因为身份特别，她的演义以外的作品，如回忆录和散文，还会受到一些中国出书商的关注，认为不错往“旧事”的角度去作念她的书。

然而与拉格洛夫相似，赛珍珠最关注的事务不异是运筹帷幄“全东谈主类”的。她代表的是跨文化、跨国界的往来、对话的心情，她的游历（虽然无间是被迫的搬迁和回避战火）产生了一种果真的东谈主文视线。

1927年她在南京目睹了暴力事件，随后她又到日本，去体会日本民间的东谈主心，感受其与对外怒容满面的军国见解的区别；她在南京的大学寝室里写出了《好意思好的地球》；1931年长江水患，赛珍珠去参加慈善施济步履，写了一系列描写百姓窘境的短篇演义，这些故事在好意思国的播送中播出，其后收入她的文集《第一个夫人和其他故事》出书。

在纽约一个由长老会举办的妇女论坛中，出身布道士家庭的赛珍珠说，中国不需要一个由布道士主导的教授，她所见到的布道士们时常是倨傲的，并不果真心情中国平庸东谈主的窘境。

采用了诺贝尔体裁奖之后的赛珍珠（她那时46岁，终点年青）透彻成了一个社会步履家，尤其在二战之后“冷战”启幕之时，她为突破东西方之间迟缓树起的坚冰作念了所能作念的一切。第一个海外跨种族儿童收养机构即是她在1949年建树起来的；妇女权益、亚洲文化、侨民、收养、布道士责任、接触、原枪弹、暴力，多样主题皆出刻下她笔下；当1950年代，艾森豪威尔时间的好意思国东谈主遍及屈从于“铁幕”的政事压力时，是赛珍珠，按捺依托我方的名声和影响力，公开指摘好意思国的种族见解、性别敌对，指摘亚洲接触儿童的窘境，想引发公众对国表里耐劳之东谈主的细心与惘然。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赛珍珠还肯求一同前去，然而被冷凌弃地圮绝。

赛珍珠的获奖，是为了奖赏其作品“为朝上远处种族界限的东谈主类惘然铺平了谈路”，这个考语看起来也有点过期，但是，韩江在获奖后拒开任何发布会，何况说知谈获奖意味着“承担拖累”，这话看起来，至少名义上，很有当年赛珍珠的醒悟。我想，韩江懂得，一朝我方被一堆媒体包围，就势必要回答诸多以“你四肢一位女性……”“你四肢一个韩国东谈主……”“你四肢第一个获取诺贝尔体裁奖的韩国作者……”为起原的发问，她将不得不复兴，于是卷入那些琐碎枯燥的话题之中，从而不得不在一个身份政事为王的序言环境里汲取“身份识别”。

嘴长在别东谈主身上，标签捏在别东谈主的手里。序言皆有我方的利益，要眼球，要流量，一门心想培养热门和制造话题。融会贤明的作者，对此是再分解不外的。1996年获奖的波兰诗东谈主维斯瓦娃·辛波斯卡，如今，至少在汉文阅读的环境里，她算得上是有相当“票房”的异邦作者之一，她的若干诗句（“我偏疼写诗的无理/胜过不写诗的无理……”）不错走进各人读者的视线，她被视为灵敏、幽默和好意思兼备的东谈主物。然而，当年在获诺奖之后，辛波斯卡近十年莫得写出一册新的诗集。

辛波斯卡亦然一位有“全国性”的写稿者。回看上个世纪，会发刻下大多半的岁首，皆有果真的“大事”在发生，不说接触、冷战、原枪弹和大屠杀，就说1991年，冷战依然适度，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有时被称为“历史闭幕”的时期在众东谈主眼前伸开时，那年的诺奖得主——南非女作者纳丁·戈迪默，她的作品，不异能使东谈主看到全国上的大事正在何处发生。那即是南非，纳尔逊·曼德拉前一年刚刚获释，意味着漫长的种族隔断轨制终于看到了一线闭幕的朝阳。南非的种族隔断，那时已被视为东谈主残害东谈主的一种暗澹记号，就像昔日的柏林墙或奥斯威辛采集营。

戈迪默和拉格洛夫、赛珍珠一样，皆是各人学问分子，然而，在戈迪默的演义里，你并不成减轻地看到表示的短长对错，看到你设想中的东谈主残害东谈主的行径，以及对“压迫者”的盛怒挞伐。

戈迪默无间写的是，四肢总揽者的白东谈主在黑东谈主的“包围”之下的处境，她无间写，那些对我方的特权心胸傀怍的白东谈主，如何谋求与黑东谈主暄和相处。他们善待黑东谈主，但却无法摈弃特权的位置，为此，他们被黑东谈主视为虚假之东谈主。另一方面，在白东谈主和黑东谈主各自的里面，也辞别出多样阵营。戈迪默不仅写出了种族隔断轨制之危害，而且告诉她的读者，这种轨制并不是不错以一纸功令松驰“销毁”的，畴前几十年里，一代代南非东谈主心中确立起的看不见的“心墙”，将延续很长很长的时期。

南非在1995年后的历史证明，戈迪默通过演义所发出的凝重的告诫是正确的。不异的，柏林墙的倒塌也不成果真弥合墙双方德国东谈主之间的关系。

在其他上世纪的女性得主中，1966年获奖的诗东谈主奈莉·萨克斯，她的诗是与反犹大屠杀的主题径直运筹帷幄的，在她的千里吟里，针对一个种族的屠杀被晋升为东谈主类举座的创伤。而1993年，好意思国黑东谈主女作者托妮·莫瑞森获奖，她的演义，在一个极高的好意思学水平上将社会中流行的敌对剖露给悉数东谈主看。敌对绝非只是发生在好意思国，也绝非只是限于白东谈主和有色东谈主种之间，它还缠绕着家庭里的老小尊卑，缠绕着政事暴力和屈服，反应了东谈主性中的种种遍及暗斑，举例忌妒、怨恨和倨傲。

上世纪获奖的女作者，总和量几许且不论，就她们作念出的孝顺来看，其性别身份皆不是最主要的。体裁波及悉数东谈主，浩大的严肃作者也天然而然地成为各人写稿者。体裁应该促成对话，凝合东谈主群，让糊口在不同场合、不同处境之下的阅读者，看到互相之间共有的感受，看到不异的困惑和期待。

21世纪：资讯喧哗与渐忘各人

也许2007年获奖的多丽丝·莱辛，看起来是一位“女”作者，因为她最优秀的作品——发表于1962年的《金色札记》，是一册有昭着女性见解颜色的演义，性别是其中越过的主题。然而，莱辛本东谈主有在多个国度、大洲糊口的阅历，她在前半生中亦然一位信仰共产见解的“海外东谈主士”。即使后期摈弃了六合一家的联想，她也莫得缩回到性别或者别的什么标签之后。

然而，正如2022年得主、法国作者安妮·埃尔诺所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全国上迟缓地莫得什么“大事”发生了，埃尔诺顾虑中的全国，是一个“全国上的什么皆不应该与咱们无关”的全国，然而新世纪以来，她说，东谈主们皆成了短期顾虑的高手，成为渐忘的各人。

任何事情——名东谈主陨命也好，局部冲突和接触也好，骇东谈主视听的恐怖事件也好，政事丑闻也好——竣工是一阵“喧哗”。传媒无比地疯狂，第一时期把突发事件推到每个东谈主眼前，又冷落冷凌弃地用下一个热门来障翳它。

咱们所交融的体裁，并不是来自这么一个年代。埃尔诺深知（也坦率承认），女性身份、“私糊口”写稿的性质，为她赢得了现代读者的极大喜爱，但在《悠悠岁月》里，她依然是用一种来自20世纪的社会瞻念察力，一种对“大时间”的惦记之心，来描写如今这个年代的心情与空无：

“鼠标在屏幕上迅速轻快地点击，伴着这个节律，咱们老是狂热地想要保住任何顺手可取的像片和图像，但本色上，一朝把它们存到文献夹里，这些文献夹就很难再被通达。”

正因为到处皆是被制造的信息和热门，而且东谈主们一般皆通过不异的介质——屏幕，或者经过屏幕传出的声息——来获悉它们，是以咱们靠近一个“新科”（媒体最心爱用这种词汇）的诺贝尔体裁奖得主，若是还想要保持较大的风趣，就免不了要依靠那些标签、那些相近，要速即把她的作品储存下来，要在屏幕上看个约略，在获取新知、无礼一时酷爱的需求背后，咱们糊涂地加入“渐忘各人”的雄师之中，或者说，加入把一切皆形成谈资的雄师之中。

通达《素食者》中译本的pdf文献，细读也罢，浏览也好，也很容易产生“小”和“私”的嗅觉：一个女东谈主选拔了素食，为此她受到了多样的不睬解、多样的非议。

韩江的笔触里肉身颜色很重，对原始的逸想，对切肤的痛感，她逐一秉直写来，似乎也很妥当“女性写稿”的分内。韩国事个阅历过接触和独裁、见证过好多辱没和政事暴力的国度，比韩江早两辈，有黄皙暎这么的演义家，书写那些大事件下的东谈主心和顾虑，而较为年青的韩江，至少从名义上来看，是避让这些主题的。

然而她的作品依然有可期待之处，因为从《素食者》中已不错看到，韩江主理住了那种自我伤害的玄妙心绪，它能让东谈主想起那些貌似久远的历史创伤，悉数这个词民族的头上皆被历史投下了暗影，而民族中传统上的较弱者，举例女性，应当是最有一些“故事”可说的。她们作念出的对我方不利的选拔，看起来会更具有记号和隐喻性。在这个意旨上，至少不错说，韩江不会是一个只想要贩卖私东谈主题材、性别题材的写稿者。

《素食者》的中译本里有一个荒唐，短长常致命的，必须一提。演义的第二部分，底本是一篇在韩国屡获大奖的中篇演义《蒙古斑》，然而在这个译本里，“蒙古斑”被译作“胎记”。韩国东谈主属蒙古东谈主种，每个孩子出身的时候屁股上皆有一个“蒙古斑”，长大之后，大部分东谈主的斑皆会隐藏，在书中，女主角英惠和别东谈主不同，她的蒙古斑一直莫得消掉，这隐喻着她身上一直有原始的生命力。然而“胎记”是毕生皆有的，译作“胎记”，读来不成交融，天然使这个《素食者》译本减去了要道分。

《素食者》

[韩]韩江 著

四川文艺出书社|磨铁·铁葫芦 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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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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